《冯承素墓志出土之意义小释》
提到冯承素,相信大家对其既熟悉又陌生。说熟悉是因为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,千余年来,人们一直在作为学习范本的根本就不是王羲之原迹,而是冯承素的摹本。我们都知道目前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就是冯承素摹本《兰亭序》,然后才是欧阳询、虞世南、褚遂良等人的临本,所以对于学书者来说几乎无人不知晓冯承素其人。但同时我们又对冯承素这个人知之甚少,唐史书中没有记载,历代的书法史也没有他的个人资料,所以,这样一个在中国书法史上有着极特殊地位的人,我们却对他非常陌生。
幸运的是二00九年夏,冯承素的墓志在陕西长安出土,一个多少年来的疑问终于在今天有了答案,这对于书法和历史界都将具有重大的意义。
本文试对此墓志做以下浅要考释:
该墓志有盖,两石都为青石材质,正方形,边长五十四厘米。志盖刻有“唐故中书主书冯君墓志之铭”十二字篆书,四刹饰以蔓草纹。墓志界格书写楷书二十八行,行二十五字,共计六百四十八字。按墓志文所记知该墓志刻于咸亨三年(公元672年),距今已有1337年。虽历千余年之久远,但因是新出土初拓,除了几个字在土中受侵蚀受损外,其余字口刀痕清晰,宛如新刻,实是难得。
为行文方便,将墓志铭文抄录如下:
唐故中书主书冯君墓志铭并序君讳承素,字万寿,长安信都人也。辞韩入赵,瑶叶所以骈华,去秦归汉,金柯由其擢采。子明以良家得誉,武冠当时,敬通以名才见称,文高后代。曾祖兴,周膳部下大夫,谦床义幕,经苑书仓,爰资彦辅之能,遂践阳元之任。祖伏,隋益州通义县令。父英,皇朝左监门长史。并长波喷日,苞万顷于黄陂,直干捎云,架千寻于碧树。怀铜绾墨,犹沦季重之才,援刀断裳,未尽宽饶之力。公重仁载德,积善摛灵,器綵韶深,风仪辩慧。年方刻鼠,先摽应务之姿,岁甫埋蛇,即著推恩之迹,抠衣鼓箧,已见赜而言几,缀想储精,亦菲华而掞藻。解褐门下省典仪,琐闼早班,璇阶辩等,士流钦其雅望,朋执仰其清规。公爰自弱龄,尤工草隶,遂临古法,奉进宸闱载纡。天睠特蒙嗟赏,奉敕令直弘文馆。由是鸾回妙迹,并究其精,狸骨仙方,必殚其美。张伯英之耽好,未可相俦。卫巨山之致言,曾何足喻。龙扉清切,鹤禁凝严。综核之司,贤明是属,改授典书坊录事。纠察之智,誉满于苍闱。隐括之能,声融于碧题。纶庭务广,层掖事殷,永言管镕,寔归精裁。寻迁中书主书。在公以慎奉上,以贞鸡树,所以增辉。凤沼由其益浚,荣途显级行昭,宠于当年。以咸亨三年十月五日遘疾终于京城通化里第,春秋五十有六。夫人朱氏,台州司仓之长女也。睦兹刘范,和彼瑟琴,澂醪方,游川遽隔。
咸亨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卒寓殡于长安原,粤以今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迁措合葬于雍州乾封县高阳原,礼也。
寂寂幽隧,茫茫终古,敢铭恨于泉扃,式图微于石户,其词曰:
两河之间,二冯之胤,英灵肹响,风华昭音。重义扬蕤,横经洒润。曰祖惟考,源冲波濬。矫矫大夫,宝纬分区。英英茂宰,铜章曜采。毓秀挺生,师逸功倍。飞华儒肆,澂连学海。曳组仙台,漂缨琐阁。职司凤捡,来仪鹤籥。篆妙回鸾,文工返鹊。建本先奄,灵椿遽落。龟文启兆,马鬛开莹。徘徊容帐,委郁佳城。尊陈风急,松短烟平。勒滋贞琰,菊茂兰荣。
按墓志所述,冯承素字万寿,长安信都人,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信息。书法史料对其记载只有冯承素之名而无其字,更不知为何处人也?故此可以补史书之缺。据《旧唐书卷三十八 .地理》记长安属当时京师之县,隶属雍州(即京兆府,武德元年改)。唐京师都城“皇城之南大街曰朱雀之街,东五十四坊,万年县领之,街西五十四坊,长安县领之。”(1)也就是现在西安市朱雀大街以西以南的地方。信都应该是长安所属的里坊或乡,如此则冯承素为地道的西安人。从志文可知冯承素的先辈都有官职,其曾祖父名兴,任周膳部下大夫。祖伏,曾任隋益州通义县令。父英,皇朝左监门长史。这都是一些级别不高的中下级官吏,其父职位稍高。唐六典记左监门长史为从六品上阶,“掌判诸曹及诸禁门之事,以省其出人巡检,而司其籍傍”(2)这是一个级别不高但位置比较重要的职务。
冯承素的生卒年代,此前各种史料中均无记载,志文中则叙述非常清楚。“以咸亨三年(公元672年)十月五日遘疾终于京城通化里第,春秋五十有六。”按卒年推算,则其生于隋大业十三年(公元617年),即大唐建国(武德元年)的前一年,这样就可以很准确地推算出了其生卒年代为公元617年—公元672年,享年五十六岁,并于咸亨三年和前一年亡故的妻子合葬于雍州乾封县高阳原。此记载皆可填补史书之空白。《旧唐书﹒志十八地理》云:长安,隋县,乾封元年(公元666年),分为乾封县,治怀直坊,长安三年(公元703年)废,复并长安。所以还是属于长安县,即今天西安市南郊长安区郭杜镇附近。
墓主人冯承素一生所历官职不多,级别也比较低,但其任职多与文与书有关。志文所载第一个职位是门下省典仪,从九品下阶。“皇朝置典仪二人,隶门下省。初,用人皆轻。至贞观初,李义府为之,是后常用士人”(3)由此知典仪虽是一个品秩最低的职务,却多用士人,冯承素初入仕途应该就是因为自己的才学和一手好书法。志文曰:“公爰自弱龄,尤工草隶。遂临古法奉进宸闱载纡,天睠特蒙嗟赏,奉敕令直弘文馆。” 也因为书法好,受到皇帝的赏识,才有这第二个职务。弘文馆属门下省,是教授经史典籍和书法的地方。“自武德、贞观以来,皆妙简贤良为学士。故事:五品以上,称为学士;六品以下,为直学士…并无常员,皆以他官兼之。”(4)冯承素能以最低品阶的小官受到皇帝的赞赏并敕令直弘文馆,这是很少见的,亦足以见其书法水平之高。史书记载冯承素官职多为直弘文馆,或者弘文馆拓书,手再无其他。如郑杓文刘有定注《衍极并注》中有“贞观十二年,奉敕出《乐毅论》真迹,令直弘文馆冯承素摹…”(5)另外梁披云《中国书法大辞典》冯承素词条曰其为将仕郎,志文中并无此职记录,可以此志文正其误也。冯承素第三个职位是典书坊录事,典书坊即太子右春坊。据《唐六典》太子左右春坊内官卷记载:至龙朔二年(公元662年),始改典书坊为右春坊…。
(6)典书坊录事为从八品下阶,比门下省典仪升迁了不少。并可知他任典书坊录事的时间则必在公元662年之前。冯承素最后一个官职为中书主书。此职为从七品上阶,隶中书省。中书省的位置非常重要,其长官中书令“盖以佐天子而执大政者也。”(7)关于中书主书一职,《唐六典》有如下记载:文宣之代,虽曰委任,用人犹轻。至孝昭、武成,招引才学之士荀士逊、李德林、樊孝廉为之,颇曰清举,犹未有灼然子弟屈为此职。隋氏中书主书亦有“令史”字…用人益轻…皇朝因之,流外入流累转为之。(8)由此不难看出,虽然冯承素品至第七,也因为是才学之士才任此官职,又在皇帝身边,但此职并不受时人重视。太宗皇帝卒于贞观二十三年(公元649年),冯承素是年三十三岁,其任中书主书一职当在高宗朝。唐代大多数墓志常用很大的篇幅来介绍墓主人的家族渊源,祖、父辈所任官职及墓主人一生的任职情况,最后是赞誉墓主人的铭文。《冯承素墓志》虽然也没有脱出这种形式,但比较其它墓志,还是有很大的不同。阅读全文会发现一条有关冯承素擅长书法的主线一直贯穿其中。他仅有的几次官职的升迁也都与擅长书法有很多的关系。该墓志虽然没有注明作者,但显然该作者对冯承素非常了解,应是其同事或好友,并且对书法也有很高的见解,所以不吝用大量的笔墨来赞美冯承素的书法,将其抬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,甚至与张伯英和卫巨山相提并论。“张伯英之耽好,未可相俦。卫巨山之致言,曾何足喻。”张芝,字伯英,汉末著名书法家,被后世誉为“草圣”,将其与钟繇并称。庾肩吾《书品》将钟繇、张芝、王羲之三人列为上之上品。
(9)李嗣真《书后品》称其:伯英章草似春虹饮涧,落霞浮浦,又似沃雾沾濡,繁霜摇落。并列其为逸品。(10)唐张怀瓘则列其草书入神品,隶书为妙品。(11)卫恒,字巨山,张怀瓘《书断》列其古文、章草、草书入妙品。(12)梁披云《中国书法大辞典》称其擅草、隶。(13)志文作者将冯承素与两位顶级书家作比较,是有一定的用意。张与卫皆擅草、隶,而志文亦赞冯承素“公爰自弱冠,尤工草、隶。”可见他当时也是以草、隶书见长的,而且年纪很轻已经著称于当时了,这也是为何要与张芝和卫恒相比的原因。当其受到太宗皇帝赏识敕令直弘文馆后,“由是鸾回妙迹,并究其精,狸骨仙方,必殚其美。”就有更多的机会来研究古人的书法墨迹,也对其文才、书法的进步有了更大的帮助。虽然志文作者未免有溢美之词,但在那个葬礼制度严格的时代,大多还是比较真实的。另一方面,冯承素的官职较低,家世亦不显赫,所以作者也就不太含有巴结、吹捧的成分。对于唐太宗李世民,其对书法的见解之独到亦毋需多言,故此一个下级官吏能够在书法方面得到他的认可,冯承素应该是有着不一般的书法水平。冯承素擅草、隶,志文给出了明确的答案。同时,冯承素对传统书法的学习下了非常大的精力,他对古人的书法应该有很深的认识和独特的见解,擅于揣摩古人的笔法特点、结体方法,对笔意、结体、章法、神韵都能做到心领神会。所以才有他“遂临古法奉进宸闱载纡,天睠特蒙嗟赏…”也就属于很正常的事情了。
如此,冯承素日后奉敕摹《兰亭序》,并和《兰亭序》结下千年之缘都在情理之中。既然冯承素在当年如此负有书名,但千余年来,除了摹《兰亭序》这一说,再几乎无其他任何消息,更不见有任何其它作品流传于世,这也是比较难解的问题。分析大致如下:首先是官职太低。至其五十六岁去世也才是从七品下的品阶,而有唐流传至今的书家多有很高的职务。所以冯承素的这区区小官当然难扬其名,其所任官职不过做到了量才而用;其次没有很深的家族渊源。其先辈也都为中下级官吏,连以资荫入仕的资格都没有,只能自己努力通过吏部考试,从最低的职位开始,所以才有解褐门下省典仪;第三是专业性太强。冯承素应算作当时的书法专业人才,所以只能在相对专业的领域里工作。其平时负责的也就是一些典籍、书写以及管理几个没有品阶的普通工作人员。而褚遂良等人多身居要职,然后兼职做弘文馆学士,书法相对于其它方面来说属于业余从事的事情,是综合型的官吏,有很多晋升的机会。第四是个人书法面目不明显。冯承素的书法应当以临古人法书更擅长,他的工作多是比较繁重的抄录书写,因此要求规矩、工整,长此以往,很难形成自己的个人风格,所以也就慢慢地沉寂下去。最后还有一点,冯承素历有唐三朝,武德时其尚年幼且不论,其主要活动应在太宗和高宗两朝。按年龄推算,其受宠主要在太宗一朝。
唐刘踈《隋唐嘉话》云:贞观十年(公元636年)乃拓十本以赐近臣。(14)(转引自李长路《唐传兰亭序帖疏证》103)另同时期何延之《兰亭始末记》云:帝命供奉拓书人赵模、韩道政、冯承素、诸葛贞等四人,各拓数本以赐太子、诸王近臣。(15)一个记有时间,一个记有拓书人,则此时冯承素年方十九岁,已入弘文馆,属于年轻有为的青年俊才,又有一手擅于临摹古人的绝妙的书法,执着好学,犹喜探究,应该有着很好的前途。但到了高宗朝,显然受到了冷落,因为高宗根本没有像太宗那样酷爱书法,连褚遂良都被贬出了京城,一个人轻言微的冯承素就更没有办法了。因此,冯承素的仕途也就再无大的发展了。至于冯承素是否有《兰亭序》摹本,志文中并没有提及。不过从整个志文内容看,从其所任官职,自身的书法水平,尤其是对古人书法的擅于临摹,其在直弘文馆时摹过《兰亭序》应该没有问题。当然,千百年来对《兰亭序》真伪问题的辩论一直就没有结束过,这一辩论主要针对的就是冯摹本《兰亭序》。但是今天,《冯承素墓志》的出土,至少向我们证实了冯承素其人的真实存在,填补了史书对冯承素记载的空白。通过此墓志提供的信息,一定还会挖掘出更多有关冯承素甚至是《兰亭序》的一些信息,此文仅作抛砖引玉之作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