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月霖谈王蘧常书法：一意孤行铸碑熔帖 蘧草王国曲高和寡

如果以此去看王蘧常先生的书写，第一印象为王蘧常打乱了通常的草书审美框架，残缺奇拙，视觉效果陌生，令人耳目一新，难以用“飘逸秀雅”等风格为其定位。

刘熙载云：“最复杂的变化，实肇端于最原始的基因。“具体分析，王蘧常先生写的是章草。章草体，由草写的隶书演变而成的草书。《说文解字》中说“汉兴，有草书”。章草是汉初通行的手抄草体。“草化”即是文字书写日益“符号化”的过程。
唐张怀瓘《书断》说：“章草者，汉黄门令史游所作也。”史游作草书《急就章》，后来省去“急就”二字，但呼“章”。其笔法纵任奔逸，赴速急就，因草创之意，谓之草书。此“草书”为唐人对“章草”的称呼。

章草兴盛于东汉、三国及西晋。钟繇、皇象都是章草的源头。汉代以后，章草被笔画连绵便捷的“今草”，即后世所称的草书所替代。

《性别符号学》中雷蒙·威廉斯所言：在某种特殊文化中，从过去和现在的所有可能领域，一定的意义和实践得到强调，而另一些则被忽略和排斥。书法艺术也如此。其实被遗忘的章草显现出来的美感决不逊于后来的草书。

历代也有书家写章草，比如王铎。章草也有既定的程式和法度。到了二十世纪，王蘧常融入了数百年来章草书所未尝使用过的简牍帛书、钟鼎陶文等诸多因素，碑帖融合，自我构造，他书写出具有新意的王蘧常章草，建构了现代章草艺术独特的王国。
社会语境为王蘧常章草提供了认识媒介。中国书法发展到近代，书法领域核心秩序发生历史性变革，清代阮元、包世臣提倡北碑后，学书崇尚碑刻魏然成风，以抵制帖学毫无生机的萎靡不振。书家通过已经成形的碑学等古老书法符号来建构新的书法艺术。“二王”之前未曾被开发的造像简帛等书法资源被重新认识，重新表达，其根本意义是审美文化回归拙朴之道。

考察书家本人。王蘧常（1900一1990），字瑷仲，号明两。浙江嘉兴人。其出身书香世家，幼受庭训，家学渊源。一生基本上在大学任教授，文史哲艺俱通。师从名书家沈曾植先生。王蘧常早期章草之线亦如帖学，有温润之雅。沈曾植对其说：“汝能融冶汉碑、汉简、汉陶、汉帛书，而上及于周鼎彝，必能开前人未有之境。”
王蘧常敬志不忘，汉魏简牍残纸汉简汉陶汉砖汉帛中的古文字，他一一见识过。中晚年，他将古老的章草具体化，现代化，他的变法使章草获得了具体地存在。他以简帛汉隶魏碑等雄强书法符号等为参照，特立独行，得以上升到“蘧草”王国曲高和寡之境界。

王蘧常章草，作为一种艺术符号，与其他书法符号一致，被大家认可接受。书法家谢稚柳先生评其书云：“是章草，非章草，实乃蘧草，千年以来一人而已”。日本《书道》评价：“古有王羲之，今有王蘧常。”
赵鑫珊言：“任何有意义的表达形式都是精神的创造物。”王蘧常章草，所表现的语言符号为抒情达意，表现自我的内在精神象征。通过章草书写，王蘧常将“见素抱朴”的人生理念外化。拙守高古、朴质残缺，王蘧常章草“通古今之变，成一家之言”，展现了厚拙朴素艺术语言。
“心领神会，方入妙境。“王蘧常章草，以篆书笔法表现自我，其特色如下：

其一、王蘧常章草视觉有图画之味。
王蘧常书写时运用“战笔”，笔画呈颤动状。我想起《谈荟》云：“南唐李后主（煜）善书。作颤笔摎曲之状，遒劲如寒松霜竹。”有清一代，道人李瑞清善用“战笔”。因为颤动，王遽常章草线条并不圆滑整洁，其作品笔画有锯齿毛边模样，看上去墨味横生，如碑花模糊，字字如山边谷底，草木丛生，用笔如锥画沙，立体感强，起止无迹，具有沉着之效果。
其二、王蘧常章草结体有厚重之感。
《书断》说：“章草之书，字字区别。”王遽常章草，将“标准化章草”向更为高古、深厚的“篆意章草”和“隶意章草”转化，其运笔若行若住。他的书法，越小越古，越小越奇，越小越有古味。其铜钱大小的章草字体，构成了“蘧草王国”之生动的艺术符号系统。其字体整体向右旋绕，弯向上钩，转折圆劲，结体没有大起大落。一些字和草书差不多，极少数字比如写“十”字和楷书类似。字体看上去漫不经心，实际有厚重之感。
其三、王蘧常章草线条有苍劲之趣。
《续书谱》称：“作楷墨欲干，然不可太燥；竹草则燥润相杂，润以取妍，燥以取险。墨浓则笔滞，燥则笔枯。”王遽常书法点画奇拙，左盘右旋，墨色时浓时淡，行笔燥润相间。如古树苍松顽石。其起笔干脆，运笔出拖，绞转，线条迟涩，常有奇趣，没有隶书的蚕头雁尾，波挑转化为含蓄凝练的收笔。笔锋含墨较少，收笔多有露白。整体上有浑朴苍劲的色彩。

王蘧常章草笔势收敛，平送急收。沈尹默《书法论丛》云：“要用内拽法，先须凝神、静气，一心一意的注意到纸上的笔毫，在每一点画的中心线上，不断地起伏顿挫着往来行动，使毫摄墨，不令溢出画外，务求骨气十足，刚劲不挠。”王蘧常章草，看似松散而神不散，字不相连而气不断。
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尽善尽美，王蘧常章草也有缺点，他写得很大的章草，线条如僵蛇挂梁，粗壮呆板，缺少灵动之气。
但是整体看，王蘧常章草，结体率意质朴，呈现出高古的境界，带给我淡定从容的艺术享受。
刘熙载的《艺概》说：“书，如也。如其学，如其志，总之曰如其人。”王蘧常，心气高傲，一意孤行，连平时写信都用章草，从不迎合世人的需求，不管收信人认识不认识章草字。如此看来，他为人任情率意，其章草自然曲高和寡，情趣独特。

总之，王蘧常章草，他没有一般文人章草的精雕细琢，他将率直外露，自然天趣的审美意趣带到我眼前，真可谓：一意孤行铸碑熔帖，蘧草王国曲高和寡。王蘧常章草对后古典时期的当代章草定然有深远的影响。（文：吴月霖）